天地境界
[ Home ]在中國有一位老人,他在95歲高齡時,依舊在病床上寫著一本書,他對身旁的女兒說道:「莊子曾說,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屙潰癰。孔子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而北宋張衡渠說道存,吾順事;歿,吾寧也。我現在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所以還要治病,等書寫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這位老人就是中國著名哲學家馮友蘭,而那本書則是《中國哲學史新編》,其中「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屙潰癰」是莊子的生死觀。生不一定是歡,死也不一定是苦。儒家張載、張衡渠的存,吾順事;歿,吾寧也。我活著的時候,我就順應道德事理,死的時候就心安理得,安寧而世。
馮友蘭先生這位經歷過五四學術風雲時期的哲學家,這位中國哲學之集大成者,他的生死觀、人生觀思想一直貫穿著儒釋道的智慧。
談到生死和精神境界,道家老子說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天地人道的規範,無論是天地萬物,還是人世間的生死,都是以自然為規則的。老子說到:「故驟雨不終日,飄風不終朝,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風雨不會一直存在,並且這個宇宙都不會一直存在,更何況人呢?莊子也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人出生在這天地之間,就像透過小縫隙看到白馬飛馳而過,不過是一瞬間而已。在道家看來,人們總是不懂得自然,不知命,所以才會悅生惡死、趨榮避辱。逃避死亡、貪戀生命、追求虛榮。老子說,「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有些人啊,為了過分的求生,反而步入了死地,造成死的因素又增加了三分。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他求生的欲望太強,整天殫精竭慮,肆意妄為,奢求成迷於過多的生之欲望,違背自然之性,反而會加速死亡的進程。
道家認為,萬事萬物的誕生和死亡是等同的,即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道家講究齊物論,將萬物齊為一體,人的或生或死,都是物與物之間的自然轉化,沒多大區別。莊子與蝴蝶,蝴蝶與莊子,夢與人生,人生與夢都沒有多大的區別。所以人應該生而不悅,死而不活,生不應該感到高興,死也不用哀傷迷惑。莊子的妻子死的時候,莊子沒有哭泣,而是「鼓盆而歌」,很開心,看似不合乎人之常情,但卻表現了莊子不為死亡這種形態所拘困的態度。馮友蘭先生認為,道家的這種對於死亡的態度是難得的「以理化情」,「哀樂不能入,即以理化情也。」「如果有知識之人,他們知道宇宙之真相,知道事物之發生為必然,則遇事就不會動感情。不會有為之所束縛,而得到人之自由。」
那麽如何達到這種精神境界呢?雖然是出世的精神境界,但馮友蘭說到,莊子所謂的出世,不是藐視人世,步入山林,是精神上能不為形骸世俗所束縛。所以說,所謂的死,同樣是一種存在的形式轉變為另一種存在的形式而已,這是以理化情的態度。同時,道家通過齊物論的宗旨,真正認識到一切存在的形式都可「復同為一」,凡物成於毀、形而上與形而下,物質和精神都可復同為一,並通過「心齋」「作忘」的方式來達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也就是說,除去知識的分別、思量,使心達到虛境的狀態,而同於大道。而佛家認為,從世俗諦上講,人生是苦的,世迦看見了世間的殘酷和生命的痛苦,看見了痛苦的病人、屍體僵硬的死人,於是放棄了王子的身份,潛心悟道,提出了。提出了「苦集滅道」四聖諦,來超脫生死輪回,馮友蘭評論道,一個人的身體死了,但他一生中所造的業還繼續存在著,他的精神還有來生。這是佛學的主題。釋迦認為,對於生死輪回的真正解脫,應該是能體悟到身心無起滅,無內外、不去不來,不苦不樂,不生不滅。這也如同後來中國禪宗所說的,「心有迷有悟,迷時是煩惱,悟了是菩提,迷時是眾生,悟了是佛;迷時是生死,悟了是涅槃。」唐代中國慧能大師說到,「世人性凈,猶如青天,智如月,慧如日,智慧常明,於外著境,妄念浮雲蓋覆,自性不能明。」其人的本心和自性本來像青天一樣是清凈光明的,但是因為濁相,執著於五蘊(色、受、想、行、識)六塵等,執著於種種外部客觀現象和內部的精神現象,從而就像烏雲一樣遮住了本心。馮友蘭說道,「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中國禪宗學派認為,六識不要執著於六塵,即眼、耳、鼻、舌、身、意,不要執著於色身香味觸法。如果著相,則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煩惱不斷。
馮友蘭先生認為佛學的菩提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其精神境界就是人「心」與「空」同體的境界。在《壇經》當中,唐代慧能學者,把一切眾生和現象都歸結於自心,即「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一切唯心時所變現故,萬法唯心。」而「空」。從世俗地上講,是非有非無不生不滅的,而從勝義諦上講,「空」的境界則是離言絕慮的、是不可言說的存在,是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如此,「空」就賦予了我們一種特殊的般若化的認識方式,它不可「以智了別」,也不可「以情聚集」,若以智,若我們以語言反思與認知去了別,則必然有分別心在語言思維當中出現實體存在;而若以情聚集,則必有虛妄的感受、情緒、苦樂存在。而人的本性,即自性。等也是清凈的,也是空的。所以說,當人的心性能回到原初清澈的空之狀態時,也就是覺悟的過程。馮友蘭評論道,佛學認為現實世界里本來就沒有生與滅、內與外、去與住、聖人與凡夫、生死與涅磐的分別的,這些分別都是因為人的「心」有分別才產生的。當人的精神境界領悟到「空」,就沒有了「分別」。沒有了「分別」,那麽心也就不會產生種種的境相和後來的執著、妄想,從而達到了「涅磐即生死,不離生死而常住涅槃」的無分別的精神境界。
面對這些誕生於或者發展於中國的偉大思想,如釋道也好,馮友蘭也提出了自己的精神境界論。首先我們需要明白什麽是事物。馮友蘭說到「宇宙者,一切事物之總名也,如樹枝、蟲蟻、微塵、皆物也,人亦物也。如樹枝之動搖,蟲蟻之鬥爭、微塵之飛蕩、皆事也,人之動作雲為,亦事也。自無始以來,即有物有事,合此古往今來,上下四方之一切事物,名曰宇宙。人乃宇宙之一物,人生乃宇宙中一事。」即蟲鳥、樹枝等等都是宇宙中的一物,人也是宇宙當中的一物,而樹枝的動搖,螞蟻的覓食是一件「事」,而人活著的一生,人生也是宇宙中的一事。所以人是什麽?人生又是什麽?在馮友蘭先生看來,這些中國哲學一直在回答的問題,其實就是在回答關於「宇宙」的問題。人和其他蟲鳥都身處宇宙之中,但是馮友蘭說到「人也異於禽獸」,人不是完全的動物,因為人是有「覺解」能力的。而人生是怎麽一回事呢?先生說到人生就是有覺解的生活,或者有較高程度覺解的生活,這也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人生,異於其他動物的生活的區別。人有寶貴的覺解能力,能了解某事是怎麽一回事,同時也能反觀,從而自己的心是「明覺」的。這種覺解可以上升到對宇宙的理性把握。進而,馮友蘭提出了人與人之間,因為「覺解」能力的不同,從而造成了人生境界也會有所不同,馮友蘭先生由此提出了人生境界說。
首先是自然境界的人。自然境界是人生境界是人生境界層次最低的一種,也是「覺解」能力最低的人。馮友蘭認為,生活在這一境界的人,其人生或漫長或短暫,都是在「順習而行」,按照個人的習氣或者烏合之眾的習氣而生活,表面上也看似順應社會的那些人倫道德,但內心卻不認同,沒有認同。他們外表滿嘴仁義道德,但是內心往往知行不一,在自己獨處的時候,很容易爆發人性的陰暗面以及動物性的習氣,用心理學家榮格的話來講,就是無法去整合潛意識的人性陰影。並且這種人的生活完全是一種自然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活。處在這種境界的人對自己的生活行為沒有什麽「覺解」,從而處於一片精神的混沌,無知順行。無論是什麽樣的人,從事簡單工作的人,社會地位高的人,學術科學工作者也好,藝術家也好,都有不少自然境界的人,他們雖然在某些方面具有很高的社會成就,但也只是全然順應習氣而生活。自然境界的人就像動物一樣,毫不反思,毫不覺解就趣,順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習氣活著。他們對於生命沒有清楚的意義,對於死亡他們也沒有清楚的意義,無知無畏,不考慮也不去追問生死和人性,整天處於渾渾噩噩的活著,死亡快來的時候才陷入大的惶恐和懼怕之中。
再往上就是功利境界的人。馮友蘭認為,功利境界的人,稍微高於自然境界。生活在這種境界的人對自己的行為已經有了一定的「覺解」,但這種「覺解」只限於通過自身的行為和計劃來謀求自身的利益,為了生活中能夠獲得功名利祿和自我的榮耀。所以「為利」、「為己」是這些人的特質,但這種「為利」也不同於自然境界那些動物習氣的「為利」,也可以是一種不損害他人利益而積極的「為利」。這種積極的功利不是自然境界那種動物性的基因性質的自私之欲,而也是將「為利」「功利」的欲望放在積極普惠的態度下。所以功利境界的人也會幫助他人,為了社會的利益,但他的更大出發點還是為己行動,始終有一個「我」存在。雖說功利境界的人最怕死,你最在乎生命,比如秦皇漢武有「利在千秋」的偉大願望,但也有著強大的功利心和自我私心的抱負,只會想方設法逃避死亡,想方設法名留千古,非常享受聲望,非常想求。得永生和長壽,他們的人生當中也沒有上升到更進一步,對於理性,沒有對死亡、對人生大哉問的絕界。
而再往上是一種較高的精神境界,那就是道德境界。在這種境界的人,對於人之性已經有了相當的「覺解」,這種人已經內化並整合了人性之弱、真正身心合一的踐行與認同道德,而不是像自然境界的人那樣,因為害怕被外界指責而表面上順習道德。所以道德境界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這種真正的君子不害怕獨處,獨處的時候也始終在合乎道德。同時他們也不會過於追求功名利祿,不求千秋偉業。在道德境地的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心中的道德,而不會去記功利自我,不計回報,不求聲望的去幫助社會,去幫助他人,做到「盡心盡力、盡職盡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沒有功利境界的「為我」。
最後,也是最高的精神境界,即天地境界。天地境界的人,不僅對於社會之人性已經有了相當的「覺解」,而且對於宇宙人生,對於道和大哉問已經有了很深的覺解。儒家的知天、道家的真人以及佛家的覺悟者都是這種人。這種人不止停留在「盡職盡倫」,還進一步達到了「事天」的程度。他們對於死亡都已經有了超脫感,而沒有了生死感。他們以有限的個體存在於無限的時空之中,馮友蘭先生稱這種人是「同大全」的存在,「大全」是什麽?「大全」就是「萬有存在的宇宙」,宇宙包含了一切我們過去和未來的事物,任何事物雖然都是無常的,但天地境界的人卻成了宇宙當中不可磨滅的存在。天地境界的人,他們大化於宇宙之中,雖然死亡,但他們依舊在宇宙之中存在著,隨著宇宙中各種事物的因緣和合,不斷產生時間的漣漪和影響。比如說道家的得道境界的人,比如佛家的涅槃境界的人,這種覺解的特質就是真正的自覺。同時,馮友蘭先生說,天地境界的人不是神人神仙,而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算是有很深的精神境界,但是不會遁入山林,而是保持著清醒的既出世又入世的中庸態度,同時又超越於出世與入世之上。無論是在人世間遭遇的那些貴賤、生死、逆境、順境,對他們來說沒有分別,其中都有一種超越的精神境界。在《理想國》中,柏拉圖說,哲學家必須從感覺世界的「洞穴」上升到理智世界。哲學家到了理智世界,也就是到了天地境界。可是天地境界的人,其最高成就,是自己與宇宙同一,而在這個同一中,他也就超越了理智。
所以說,精神境界的不同,不是說物理客觀事實的不同,不是說天地境界的人就不用吃飯睡覺,不生病,不用工作,整天都在山洞里打坐,不是的,而是說天地境界的人不同於自然境界的那種無知混沌,又超越了功利境界的自我執著,在融於道德境界踐行無我的慈悲之中時,又超越了道德境界,達到了天人合一,色空不二的涅槃。這種人在完成了自己時代的「盡職盡倫」的道德事業之後,又發展到了宇宙、天地乃至眾生之間的事業當中。先生說到,在這種天地境界的人,他們了解了社會的全之外,還有宇宙的全。在這種境界的人,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經知天;他已經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會的全的一部分,而且也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從而不但對於這個社會他應有貢獻,即對於宇宙他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