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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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這句耳熟能詳的經典臺詞,出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一般被譯為“生存還是毀滅,那是一個問題”。這種翻譯方式似乎已經約定俗成,但這只是一種文學上的轉譯。從哲學的角度來看,to be 被翻譯為“存在”更為妥當。而在漢語中的“是”、“在”、“存在”都難以涵蓋英語中 be (德語是 sein )的全部意義。對 being/sein 的追問,被西方哲學看作所有一切問題的根本。
縱觀西方哲學史,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其代表作《存在與時間》中對“存在”問題的發問,可以說是前無古人。我特別喜歡其中一段話:“常人到處都在場,但卻是這樣:凡是此在挺身而出來決斷之處,常人卻也總已經溜走了。然而因為常人預定了一切判斷與決定,他就從每一個此在身上把責任拿走了”,如果要把哲學風格類比為音樂流派,康德是一名偉大的巴洛克音樂家,尼采是一名重金屬搖滾的主唱,黑格爾則是一名偉大的交響樂作曲家,那麽海德歌爾絕對是電子音樂中的新世紀之王。
聞一多先生也說過“書要讀懂,先求不懂”,其實與艾德勒在《如何閱讀一本書》裏一句話很像,“第一次閱讀一本難讀的書時,不要企圖了解每一個字句”,而這本 1927年出版的《存在與時間》絕對是每一位哲學愛好者最難讀、或許是必須會去挑戰的哲學著作之一,這倒不是因為海德格爾的思想有多麽天馬行空,而是因為他創造了很多詞語的全新用法。所以有人說,海德格爾寫的都是詩,而不是傳統的哲學。
《存在與時間》的開篇就直述根本目的,就是討論存在的意義。“存在”的德語是 Sein,是中性的,加上冠詞就是 das Sein。“存在”的英文是 being,也就是動詞 be 的名詞化形式。中國學者在翻譯《存在與時間》的時候,因為漢語中不存在 Sein 和 being 的對應詞,提出了很多完全不一樣的翻譯。有人認為存在應該翻譯為“是”,有人認為應該翻譯為“在”。英語中be在具體使用時,根據時態和人稱會有各種變化,而在中文裏,“是”後邊一定要接一個詞,例如“我是王某某”等。也就是說,在語法上,中文裏的“是”只能做系動詞,而英語和德語裏的 be 和 sein 可以單獨做謂語。“ I am ”之後可以不加任何詞,就表示“我是”或者“我存在”。西方人發現,不論主語和賓語怎麽變,“ be ”這個詞一直都出現在那裏。這個“是”或者“存在”意味著什麽?在西方哲學的歷史中,所謂的本體論的終極問題就是在討論這個“存在”。
在西方歷史上有不少哲學家討論過存在問題。但是,海德格爾從一開始就和別人的談法很不一樣。他總結了三種以往對存在問題的看法:第一種看法認為存在是最普遍的概念,但這也意味著,存在是哲學史上討論最不清楚的概念;第二種看法認為存在是無法定義的;第三種看法認為存在是自明的概念,因為在進行任何討論的時候都要涉及存在的概念,所以就不用對它進行更進一步的思考了。
海德格爾則對“存在”( Sein )和“存在者”( das Seinende )作了重要的區分。人們每天都會接觸很多特殊的存在者,如一只杯子、一輛車、一棵樹、一片雲等,但是存在本身並不只是某一類的抽象的共性,也不是存在者的一種屬性,存在本身不是任何特殊的存在者。由此,對存在的討論仿佛陷入了一種困境:一方面不能離開存在者來談存在;另一方面,如果從任何具體的存在者來談存在,都沒法徹底地把握存在。所以,海德格爾的思路就是以人這種特殊的存在者作為一個切入點來談存在。在《存在與時間》裏,海德格爾把人稱為“此在”,德語是 Dasein。“ Da ”在德語裏是一個很常用的詞,意思是那裏或者再那裏,“ Dasein ”就是在那裏的存在。
為什麽要以人-也就是此在-作為切入點來談存在呢?海德格爾認為,人不同於其他任何存在者,人對存在是有所領悟的。換句話說,人是在他自己的存在中和存在本身打交道的。人恰恰是因為對存在有所領悟才成為了人,人才得以存在。與動物不同,人的特殊性在於,人會追問存在,也就是提出關於存在的問題。所以海德格爾說,人這個存在者可以在自身的存在中顯示自己。現代人的根本問題就在於遺忘了存在。人們只會研究一個又一個具體的存在者,研究他們運動的模式和具體的樣態,卻忘了背後真正的基礎,也就是存在本身。哈姆雷特提出的對存在的終極追問,也很少出現在人們日常的思考 之中。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對“此在”做出了根本規定,那就是“在世存在”。晚年的海德格爾在接受采訪的時候提到,思想的事業來自“在世存在”這個簡單的事實。“在世存在”的德語是In-der-welt-sein,按照字面意思解釋就是在世界中的存在。海德格爾認為,人生活在世界上-就是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支配著一切存在者的意義。 海德格爾創造了很多新詞匯來代替傳統哲學中的概念,用來更貼切地傳達自己的哲學思想。例如,他不用“主體”來指代人,也沒有將“人”與“意識”拆分開來,而是用此在( Dasein )一詞將人與存在和對存在的意識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值得註意的是,“此在”不是固定的,也不是已經完成了的,而是有待實現的。“有待實現”在德語中是 zu sein ,也就是哈姆雷特的靈魂拷問“ tobe ”。海德格爾還說,人不僅存在而且不得不存在,“此在”被賦予了存在的使命。這就是人的生存( Existenz)。“ Existenz ”一詞的詞源意思是“站出來”,體會一下,是不是蘊含了一種人不得不直面存在的勇氣呢?人不得不存在,也就不得不為自己的存在做出一系列的選擇,為自己的選擇承擔一系列的責任與後果。用海德格爾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此在”總是作為它的可能性而存在。人在諸多的抉擇之中實現了諸多的可能。“此在”進行選擇會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實現其本真狀態( Eigentlickheit )。概括地說,本真就是忠於自己,成為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海德格爾認為,只有本真的此在才是真正的此在。另一種結果就是人服從預先給予自己的選擇,這樣就實現了他的非本真性 ( Uneigentlichkeit )。非本真性的結果就是“常人”( das Man ),這頗有《傷仲永》裏所說的“泯然眾人矣”的感覺。常人是沒有個性的,大家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因此“常人”是沒有面目的、人雲亦雲的、隨波逐流的。
“此在”是被拋進世界的。這是一種非常生動的表述。“被拋”並不是指被遺棄,而是強調一種“身不由己”。被拋的物體的初始狀態並不由自身決定,而人的存在之於人而言也是一種“身不由己”。“被拋”意味著人的出生是不由得自己選擇的。人們從來沒有機會主動選擇自己的父母、家庭、先天的身體條件,但是如何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是可以有所選擇的。海德格爾用籌劃(Entwurf)一詞來表示“此在”能夠主動地應對自己的處境。“被拋”與“籌劃”和“本真”與“非本真”之間是有關聯的。海德格爾把非本真的存在稱為“沈淪”(Verfall)。沈淪有兩重含義:第一,“此在”將自己理解為具有一定性質的實體;第二,“此在”進入了一個公眾的世界,而不是一個自己的、私人的世界。在第一重意義上的“沈淪”強調的是作為個體的人自我束縛,畫地為牢。在第二重意義上,人作為“群居動物”如果不能保有一個私人的世界,如果不能明確地知道自己欲求什麽,厭惡什麽,想成就什麽,就會沈溺於閑談、好奇和兩可(得過且過)之中。
海德格爾說,此在是先於自身的。這意味著“此在”時刻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然而,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中,有一種終極的可能性就是死亡。死亡就是一把隨時可能掉下來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結一切的可能。所以,在《存在與時間》裏,海德格爾把死亡叫作一種“懸欠”狀態,所有人都欠著一死。雖然萬事萬物的壽數都有一定的時限,但是只有人類明白死亡的意義,人類也就永遠處在對死亡的焦慮、恐懼之中。海德格爾有時並不直接使用死亡這個詞,而更多地使用虛無(德 語是Nichts,即英語的nothing)。相比起“死亡”這一必然的事實,海德格爾更關心的是“此在”對於“死亡”這一可能性的理解。
人們是如此地害怕生命的終結,然而沒有死亡,生活也將失去意義。人們對生活的所有理解,人們對自身行動的每一項抉擇,難道不都是建立在“終有一死”的前提之上的嗎?如果人能夠永垂不朽,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做想要做的事情,也就不存在心願、期許、希望,人會不會因此陷入虛無呢?在1961年的一次講座中,有人問海德格爾:“如何認識存在呢?”他的回答很簡單,“花更多的時間待在墳地裏。”海德格爾認為,恰恰是因為“此在”有死亡,所以意義問題才會出現。因為此在是極為脆弱的,所以如何做出選擇、如何審慎地對待生活就顯得格外重要。換句話說,人們越是清楚地意識到虛無的可能性,越會導向自己本真的存在。所謂“向死而生”,只有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當我迷茫“躺”下的時候,海德格爾輕輕的拍起了我的肩膀,告訴我,“夥計,你不能這樣躺著,你要呼喚自己的名字!喚起自己的良知!你的未來有許多可能性會發生,你要在生命終結前,去行動吧!去成為想象中的那個可能存在的能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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