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心
[ Home ]中國哲學對於「心」的探索歷史悠久,早在先秦就有「心者,君子之官也,神明出焉」的觀點,即認為心是君子的感官,精神和智慧從這里誕生。後至北宋,二程也談到「心即道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論其所主為心」,而到了明朝,王陽明創立心學,以「心」為宗,以「心」為宇宙本體,在「心即理」為基礎發展出了整個心學,那麽為什麽中國東方思想對「心」情有獨鐘呢?
錢穆先生曾說,「中國人言心,乃一抽象,不具體,不能見,不易知,但是卻是你的真生命,乃是你的真我。」在儒家思想中認為「仁」就是心,人道德行為的根源就在於人心。
在《古文尚書· 大禹謨》中,也談到了心,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意思是人心是危險難安的,道心卻是微妙難明的,惟有精心體察,專心守住,才能堅持一條不偏不倚的正確路線。孔子在《易傳》中寫道「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意思就是要想人心接近道心,就應該踐行仁義。盡管孔子沒有專門論述「心」的概念,但孟子將「心」提升到了最高層面,他認為「仁,人心也」、「仁義禮智根於心」。孟子認為人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人一旦自覺到此四端之心的存在,就自覺其為人,便會主動向外身發為「仁義禮智」。但人如果喪失四端之心,人就無異於禽獸。孟子進而認為,人應該深入了解自己的內心,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人性。了解自己的人性後,便能明了天命,即孟子所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人的心性是一個不斷成長和自我了解的過程。孟子把自己的內心視為道德的最高準則,強調內心的自我實現,而非訴諸於外在的道德標準,當你知道自己的心時,你就是在認識天道。荀子也認為,通過「心」人能了解事物的道理。心是心理的主體,有認識作用,同時心也有意誌的自由,即」心者,形之君也,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令受。「正因為心既是認識的主體,也是自由意誌的,所以荀子的盡心養性就在於,「故治亂在於心之所可,亡於情之所欲。」治亂的關鍵就在於讓心的本性自然展露與生發出來,而斷除掉人表象下的那些情感、情緒式樣的欲求,這和孟子提倡的盡心以知天以知」道「,也有相同的意思。所以荀子雖然主張人性之惡,孟子主張人性本善,並沒有差異,當人不知最內在的心、不盡心,只會隨情欲而動時,就不是善性。
當儒學發展到宋代,朱熹將心的概念擴展到了「理」,將具有客觀精神特征的「理」作為世界的本體。他說到,「未有天地之先,畢竟只是理」。而在人的心中,心也即是「理」,「理在人心,是之為性,性如心之田地,充此中虛,莫非是理而已。」理,成為了心的內在本質,而理與氣的結合,就成就了萬物,也成就了人自己。朱熹從而主張「存天理,滅人欲」。什麽是天理?什麽又是人欲?他說道,「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人應該遵循天理,即格物而知理。認識了外物之後,認清了真理,從而遵循真理而向外活動。比如生命的確需要飲食,這是天理,但是人如果過分要求山珍海味等等超出食物本身的欲求,則是非「理」性的欲望,與天理相悖。所以提倡人應該隨心所欲,但是不逾矩。
當儒學到了南宋陸九淵和明代王陽明的身上,他們也認同之前程朱等人認為的需要重新為儒家立「體」,儒家如果體學不興的話,那麽用也會勢弱,而受之前唐代禪宗思想等等的影響,陸王也提出了心學的看法。儒家的心學和理學相似的是兩者都是以道德修養為核心,但是程朱理學傾向於以認識外部世界為核心,通過格物來知心,即朱熹將「心」理解為容納先天之性,即容納「理」的容器。而在陸九淵看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沒有理容器,知心就是一切。
而王陽明進一步闡述,」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王陽明一開始把世界的本源看成是「心」,他說,「心者,天地外物之主也。」「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得一分。」「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人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用功便是」,王陽明所說的這本體的「心」是沒有被人的表向私欲所遮蔽的,人就應該在這個「心」上去努力做到存天理,去除表象的人欲即可,而朱熹理學尚且還把人置於天地之下,王陽明則相反,王陽明認為朱熹理學通過外在事物而求」理「,其實就是自己內在的心之所然,而王陽明直接把人重新放在宇宙核心的位置上——「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
王陽明認為世間萬物的本體是「心」,而心之本體則是「至善」。「至善者心之本體」,心是「至善」?但又說心本就「無善無惡」?這是為什麽呢?王陽明說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心之本體的確是「至善」,但本體是沒有善惡的。善惡的產生起源於人的後續意識的作用,人的意識動了,才有善有惡,於是才有了為善去惡的修行世界。但是要必須要認識到,有善有惡來源於良知本體的無善無惡。認識到本體的無善無惡,才能親證心外無物。即無善無惡是境界用語,是用來表達精神境界的。而就其本體自身來看,這就是』至善無惡『的。正是至善無惡的心之體,當其落實於實踐功夫時,才能表現為超越善惡的無善無惡。所以說,如果一個人不從事內心的道德實踐,或者只服從於社會的道德律令,都不能對心性之學有所了解。王陽明說到,孝的法則不存在於父母身上,忠的法則也不存在於君王身上。這些忠孝的道理由人至善的心生發出來的,都是「良知至真誠」動發的,當他作用在父母上時就是」孝「,作用在賢明的君王時就是」忠「,而不是一種道德規訓和壓迫人的道德律令。這些儒家所說的仁義之理,都是人的心通過實踐所賦予行為與事物的。
這些至善的道理都只能來自主體而不是外物來驗證,你是真的「孝」,還是真的「忠」,還是真的「仁義禮智」,不是通過表面行為來判斷,而是自己有沒有「知行合一」。儒家心學的關鍵修養,極其看重」知行合一「。在生活中,無論是格物還是致知,都必須圍繞著這一「至善」的根源入手,都是通過內心的覺悟來達到人格的提升,這才是王陽明認為的「致良知」。讓人努力去實踐去善觀本心,克製私欲,去除蔽障,從而守住本心。
而道家的心性思想開始於老子,成於莊子。老子提出「致虛極,守靜篤」,以虛靜的心性修養來達到觀察萬物的變化。老子對人主張「返璞歸真」,「復歸於嬰兒」,他認為「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即眾人每天都是熙熙攘攘,興高采烈,就像參加盛大的宴會,又像春和日麗之時登上高臺欣賞美景一樣,而我卻獨自淡泊寧靜,無動於衷,芮猶如出生的嬰兒一樣,乘車在外遊蕩而沒有歸處的樣子,從而回到了一種「道」的境界。莊子繼承了老子這種懂心性自然的思想認為道心的自然就表現為其存在狀態的本然,它無造作、無欲求、無虛偽。莊子認為「心」是「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莊子淡化了」道」的超越性,而將其內化為人的心靈境界。但心與道為一,此心即道心。莊子反對成心,肯定道心,主張以道心來觀照萬物。莊子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則自貴而相見。」道心是沒有分別的、沒有貴賤、苦樂分別之分的,那如何才能獲得」道心「呢?莊子說道,「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體會到備足造化的事物即將順應成形,同時〝藏不虞」。這里的「藏虞「即懷藏思慮,「藏不虞」即不再懷藏思慮,如此所生的心就不會為外物所累,謹慎的執守便會達到「道心」的境界。即道心不應該有所分別和執著。道心是怎樣的?是「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同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不傷」,什麽意思呢?道心的特點就是悠遊淡然、順物自然,沒有偏私,沒有分別,像鏡子一樣順應外界事物自己的發展趨勢和本來面目。而要去除的「成心」和「機心」,就是「執心」,即世俗之心又總是在偏執於是非、美醜、苦樂等等的分別。世人皆有成心,若執於此心,則必受此心牽累而不得自由。同時,世俗之心又是「欲求之心」,即世俗之人總是以外物為追求的對象。莊子說道「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所謂天機,即接觸自然本性的機會,欲深者,接觸到真理的機會也就越淺。而人生的機遇本就是如此自然,如果人懂得順應道心就會感到自由和幸福。但是世俗欲求之心的人卻追逐外物的滿足,但人之欲求總是永無止境的,如此,人的一生痛苦彌深。而為了接近道心,為了修心,莊子提出通過「心齋」、「坐忘」等等的方式,來體會自己心性的本真。他說道「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所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即保守心性的虛靜空靈,就是「心齋」,保持」心齋」,便能「乘物以遊心」。這便是聞道、體道,從而達到人生的至樂。
而在佛家,對於「心」的論述更是海量,佛經浩瀚,難以言喻,也難以言細。簡而言之,佛家認為人的心性本凈,人的心性和佛性沒有差別,原因就在於人的迷悟,就在於人的眾多「無明煩惱」遮蔽住了清凈本心,中國唐代禪宗惠能大師提出,「當知愚人與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智有愚。」即不管是愚笨的人還是智慧的人,每個人的心性都是佛性,都是無比清凈的,只是聰明人與愚人都迷失了本性而已。他說道,「我心自有佛,自心是佛,自識本心,自見本性,外物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故經雲:心生種種法身,心滅種種法滅。」法是現象的意思,既包括了客觀物理現象,也包括了主觀心理現象,認為一切現象都是「心」生出來的,但是這「心」得有多大,才能產生一切現象,其實這里所說的心生萬法就是指的心性的功能。佛學認為,「於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皆在自性。」自性即是心性、佛性、空性,是不生不滅、不苦不樂、不增不減的,一切現象的內在本質都是自性,當生命能見證到自性時,也就能見到這個表象的三千大千世界是如何由心造的。
華嚴經中曾論述「三界所有,唯是一心」、「三界虛妄,但是心作」、「一切唯心造」,但是將「心」論述為萬有存在的本體,以及通過認識心來達到明心見性的源頭,則是唯實學。唯實學認為現象不是由原子「極微」聚集而成的,而是因為都是由心識和種子所緣起變現出來的,所以將一切的心理現象和客觀現象都納入到了心識之中,從而心既是產生現象的本體,同時也是人「徹悟」的關鍵。如果生命見識到了心的內在本質,即見識到了心性時,也就見到了佛性。如南懷瑾在《圓覺經略說》寫的那樣,「學佛,是悟得真心。悟到,心就是佛。」
國學大師錢穆曾說,「中國那麽多哲人思想,都是為了修「心」,為了見證自己的真我。」中國哲學,儒釋道等等思想不是西方認識論意義上的存在,中國思想不是外在於人的名詞邏輯堆積出的」名教「,而是哲人們去面對自己或者社會時所親身經歷的問題,是需要用心去體悟的問題,同時你是需要付諸於行動的價值理念,而不是外在於他們的知識體系,不要以一種對象性、實體性的方式來看待中國思想。而用牟宗三先生的話來說,中國哲學註重生命,生命遠遠大於學問,中國思想註重德性生命的實踐,從修身養性擴展到了社會政治理想的實踐,中國哲人們也正是如此修行,所有努力的目標只為一個修身,此心光明,亦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