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生
[ Home ]周國平曾在散文《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中寫道:「不知道歷史上真實的玄奘,懂得他的偉大的人就更少了。一個民族倘若不懂得尊敬自己歷史上的精神偉人,就不可能對世界文化做出新的貢獻。應該說,忘記玄奘是可恥的。 」我倒是理解周國平為什麽這麽說,西行十七年,行程十萬里,路上重重險阻,更不用說玄奘在天竺如何克服語言障礙悟得佛法,而曲女城舌戰群僧更是名震五印,讓人嘆為觀止,所以我在讀《西遊記》的時候,就在想所謂西天取經,師徒四人何嘗不是玄奘一人呢?取經就是玄奘向佛西行的決心,是一段心靈與肉體煉獄般的修行,玄奘對真理的信仰和執著,對眾生的理解與博愛,那堅韌不拔的人格光輝與舍身求法的大無畏精神,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稱得上中華民族精神的脊梁。
玄奘自幼聰明過人,嫻熟於儒道百家經典,但在幼年時失去雙親,雖然唐朝僧人選拔製度極其嚴格,但13歲的玄奘憑借遠超眾人的智慧被破格錄取,成為沙彌。二十一歲正式在成都大慈寺受具足戒,成為一名正式的僧人,每日刻苦學習眾多佛教大乘經論和南北地論學派、攝論學派的經典,並經常參訪佛學不同學派的大師。二十四歲時,已然在荊州天皇寺開講《攝論》、《毗曇》等諸多經典,「淮海明僧,欽鳳雲萃,王及群公, 親詣法筵。法師析微通質,妙盡理原,王公碩識,得未曾有。」可見玄奘在荊州興起的佛學之風盛極一時,以至淮海一帶的名僧都雲集荊州聽其講學。二十五歲時,玄奘來到趙州觀音院, 因「成實學派,天下式微,唯趙州獨盛」,隨拜謁「成實師」道深法師學習《成實論》,隨後又入長安,跟從道嶽法師學習《俱舍論》,玄奘用十余年的時間,刻苦學習唐朝境內的諸多大乘哲學思想,二十四歲就能達到言傳身教的知識儲備,並達到了開壇講授《攝大乘論》等大乘經典。但同時,卻依舊孜孜不倦地學習小乘經典《成實》和《俱舍》等。在廣泛學習後,玄奘大師對於經論當中出現的分歧也倍感決疑,比如,《地論》中「當常」與「現常」的爭論、各派對阿賴耶識的不同理解等。玄奘大師在當時,對於這些「先賢之所不決,今哲之所共疑」的問題也顯得很仿徨,在《慈恩傳》中弟子們寫道, 「去聖時遙, 義類差舛,紛紜爭論,凡數百年,率土懷疑,莫有匠決」,就玄奘所遇到的「共疑與不決」的問題,就多達一百多條。
終於在二十六歲時,即公元六百二十六年,玄奘在長安遇到了來自印度的僧人 —— 波羅頗迦羅蜜多羅,從這位天竺僧人那里,了解到遠在那爛陀寺的戒賢大師(波羅頗迦羅蜜多羅曾聽過戒賢論師講《十七地論》), 而那爛陀戒賢大師有全本一百卷的《瑜伽師地論》,而當時大唐境內《瑜伽師地論》只有三卷,此論是公元四到五世紀印度大乘佛學最高學術地位的無著大師的著作,此論總攝三乘,邏輯極其清晰,理論考證,儼然一部「邏輯實證主義」典範,在玄奘看來,這是一部能解決自己多年的真理困惑與大唐佛學哲學紛爭的一記良藥。《慈恩傳》記載,「師既遍謁眾師,備餐其說,詳考其理,各擅宗塗,驗之聖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遊西方以問所惑,並取《瑜伽師地論》,以釋眾疑」,於是二十七歲的玄奘,在得知《瑜伽師地論》就在印度的時候,夜不能寐,下定決心要取回這本著作,隨「仗策孤征,乘危遠邁」。
在公元627年,在實施邊禁政策的唐朝,玄奘不顧生死,擅自偷渡國界,九死一生,擅自與大沙漠、雪山、強盜等危險周旋,經歷了110多個國家,三年以後才進入印度。現實遠比故事精彩,光偷渡玉門關第一天就差點被箭射死,在莫賀延磧(現羅布泊和玉門關之間,被現在學者稱為「西域」的起點)缺水暈厥已然瀕死時,被一匹老馬救下,又頻繁遭遇殺人如麻的強盜與亂賊,又被一些小國國王軟禁等等。
終於在公元631年,32歲的玄奘,終於來到了夢寐以求的、當時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學,也是當時世界上佛學哲學最高學術地位的機構——那爛陀寺。那爛陀寺不僅是一座寺廟,更是一所教學機構,也代表了佛學的最高地位。全盛時期的那爛陀寺藏書高達九百萬卷,在這里學習的學生最盛時超過一萬多人。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著,當他來那爛陀寺的時候, 「伽藍(指僧眾居住的庭院)五十余所,僧徒萬有余人」。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中則記述著,那那爛陀寺宛如一座方城,寺高三層,每層高一丈多,用磚製造,每一寺的四邊各有九間僧房,房層四方形,寬約一丈多,寺中有三座圖書館,最大的一座圖書館有九層樓高,每天那爛陀寺有一百多個講壇同時開講,學術氛圍十分濃厚。
那爛陀寺的「校長」 —— 戒賢大師,雖然已經100歲,但一見到玄奘,立刻熱淚盈眶,因為當時的戒賢大師已經患有重疾,並早已打算自行入滅了,但戒賢隨後又夢見了一個場景,夢中出現了菩薩,對戒賢大師說,「有一個僧人打算前來印度跟你學習《瑜伽師地論》,你一定要等他前來,不應現在就棄此身。」聽起來有些玄幻,但是原文確實是這麽記載的,「「奘禮贊訖。並命令坐。問從何來。」答:「從大唐來欲學瑜伽等論。」戒賢聞已啼泣。召弟子覺賢說己舊事。弟子覺賢曰:「和上三年前,患困如刀刺,欲不食而死,夢金色人曰。汝勿厭身。何得自盡。有唐僧來此學問。由唐僧來此學問,已在道中,三年應至, 以法惠彼,彼復流通,汝罪自滅,吾是曼殊室利。故來相勸。和上今損。」戒賢正法藏問:「在路幾時。奘曰:出三年矣。既與夢同。悲喜交集,禮謝訖。」即戒賢大師夢中曾被告知三年後會到達那爛陀寺的僧人就是玄奘,時間剛好吻合,所以感動至極的戒賢大師忍著病痛,立馬為玄奘及眾多學者又開始講了一遍龐大的《瑜伽師地論》。此後的四年,玄奘繼續在戒賢大師的身旁學習,之後又遍訪印度各個地方,隨處問學。在四十歲那年,玄奘又重回那爛陀寺,在戒賢的邀請下開始留校認教,玄奘在那那爛陀寺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無論是剛來學校里學習,還是之後在這里留校任教,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慈恩傳》記載,當時寺內能講二十部大經論的有一千人,三十部的五百人,五十部的只有十人,其中就包括了玄奘法師。也就是說,玄奘在當時的那爛陀寺幾千名資深學者之中,已然是最優異的。
公元642年,玄奘四十二歲時,在戒日王舉辦的印度全境內最大的辯論會上,那爛陀寺推選玄奘為代表,去和印度眾多其他教派的學者參與最高辯論。玄奘論述的論題和論點,十八天內竟無人能破,獲得大勝,被印度大乘學者尊為「大乘天」,被其他印度小乘和外道尊為「解脫天」,至此, 玄奘名震五印,在場的十八國國王盡相皈依於玄奘大師。在得到玄奘即將返回唐朝時,戒日王甚至當場便賣了自己的王冠,並把國家積攢的部分財產悉數布施,為玄奘踐行。於是,在印度最強大的君王戒日王的幫助下,玄奘有護衛的開始返回大唐。此時,名震全印的玄奘名聲早已傳回了大唐。唐太宗貞觀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四十六歲的玄奘出現在了大唐帝國京城。眼前的場景讓他十分恍惚。整個長安城傾都罷市,萬人空巷,從寬廣壯麗的朱雀大街一直到弘福寺門口,沿路擠滿了期待的百姓。每個人都想親眼見到這位高僧的容貌。在宰相房玄陵的親自接待下,玄奘進入下榻的弘福寺。隨後,朝廷還在長安朱雀大街南端,把玄奘從印度帶回來的657部佛經和150粒如來肉舍利以及七軀金、銀或刻檀佛像陳列出來,讓百姓瞻仰。此後一個月,玄奘連續被唐太宗召入內殿內密談,但具體內容歷史上並未記載。但起初,仍在南征北戰,急於建功立業的太宗對於佛教的態度並不支持,也對佛法不感興趣, 但太宗極度賞識玄奘的才華,甚至幾番希望玄奘參政議政,輔佐自己的朝政,但玄奘每次都拒絕了,一如當年矢誌不渝前往印度求法一樣,玄奘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與初衷,知道自己回國的目的就是盡快完成《瑜伽師地論》及其他經論的翻譯,正所謂「法貴流通」,在玄奘的一再堅持下,唐太宗同意讓玄奘開始譯經。
公元646年,46歲的玄奘正式開始翻譯《瑜伽師地論》及其他經典,兩年後,648年,玄奘終於完成了100卷的翻譯,並第一時間上交給了唐太宗。此時晚年的太宗對於佛法的態度全然改變了,或許是因為玄奘的感化,也或許是因為註意到自己身體上的無常,也或許是回想起了當年的刀光劍影,在閱讀了《瑜伽師地論》之後,唐太宗忍不住發出感慨,對朝臣說:「朕觀佛經,譬猶瞻天俯海,莫測高深。法師能於異域得是深法,朕比以軍國務殷,不及委尋佛教。而今觀之,宗源杳曠,靡知涯際,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猶汀瀅之池方溟渤耳!而世雲三教齊致,此妄談也。」至此,唐太宗全然懺悔自己之前輕視佛學的妄談,並在此經在全國刊印之前,為玄奘寫下了那篇著名的《大唐三藏聖教序》,當中寫道:「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 詎能方其朗潤。超六塵而迥,只千古而無對。凡六百五十七部,譯布中夏,宣揚勝業。引慈雲於西極,註法雨於東垂,聖教缺而復全,蒼生罪而還福。濕火宅之乾焰,共拔迷途;朗愛水之昏波,同臻彼岸。」唐太宗甚至用了用「引慈雲於西極,註法雨於東垂」,視玄奘對於百姓的恩澤都掩蓋過於自己,太宗能做的就是和普通蒼生一樣,「同臻彼岸」。這或許是太宗戎馬一生中最情感外露的一詞,直到大限已至,直到無常面前,才領悟到生命的真諦。
公元649年,太宗去世,玄奘依舊每日刻苦翻譯其他佛經。公元664年,64歲的玄奘在翻譯完了《大般若經》後,合起梵本,告訴眾人說,「玄奘自量氣力,不復辦此,死期已至,勢非賒遠」,說完這句話以後,玄奘大師從此絕筆,停止了翻譯工作,他表示要把此後可以預見的很少的時間,留給自己去禮拜佛像,為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做好準備。
正月初八,玄奘大師的弟子之一玄覺,夢見一尊莊嚴高大的浮圖塔突然倒塌而驟然驚醒,他擔心這個夢,是自己會出什麽事的征兆,於是趕緊找他的師父玄奘大師,請玄奘大師詢問。玄奘大師非常明確的告訴他, 「非汝身事,此是吾滅謝之征。」意思是說這跟你沒有關系,而是我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征兆。正月十六日,玄奘大師病情急轉直下,出現了幻覺,口里喃喃自語道,「吾眼前有白蓮花,大於盤,鮮凈可愛。」說他見到了很大的白蓮,比盤子還大,非常的潔凈,非常的可愛。第二天,玄奘大師又夢見他住的禪房里,出現了成百上千的人,非常高大,身穿錦繡服裝,在他禪房里來回穿行,連院子後面的山棱之間,突然布滿了鮮艷的金幡、旗幟,林間奏響了各種各樣的音樂,門外停滿了裝飾華麗的車子,車子上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來供養玄奘大師。玄奘大師一面說, 「玄奘未階此位,何敢輒受?」在一旁的弟子趕緊把玄奘大師叫醒,玄奘大師睜開眼睛,把自己剛才看見的事情,告訴了隨時等候在他身邊的人,並記錄了下來。
直到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玄奘大師清醒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召集了身邊所有的翻譯佛經的弟子,說道:「玄奘此身深可厭患,所作事畢,無宜久住。」二月初五晚上,他的弟子問玄奘大師, 「和上決定得生彌勒內眾不?」玄奘大師回答說,「得生」,這是大師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兩個字。隨後便停止了呼吸。玄奘大師圓寂的消息傳到了長安,舉國哀悼,唐高宗哀嘆,「朕失國寶矣!」,並為玄奘大師罷朝數日,京城民眾奔赴哭泣無數。
在安葬之日,長安及周邊五百里內,送葬的人達到百余萬。這位十三歲皈依佛門,二十八歲只身一人遠赴西天求法,經歷過無數艱難險阻,終於求得真經返回祖國,十九年的留學生涯,十九年的譯經弘法,玄奘大師終於求得正法,光媲日月,照亮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