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詰
[ Home ]在中國歷史上,維摩詰對於中國文人有一種特殊的情懷,不僅對僧肇大師、永嘉玄覺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外,更有王維、蘇軾、王安石等文人墨客對維摩詰的喜愛,王安石直接寫了篇《讀維摩經有感》,而詩佛王維直接將摩詰做號,維摩詰在梵語中本意是潔凈、無垢的意思。在中國文人眼中,這位來自古印度毗舍離的維摩詰居士,更是一種風流超脫、通達無礙的象征,雖然居於世俗之中,但卻有超越俗世的智慧。維摩經中描述他,「雖為白衣,奉持沙門,清凈律行,隨處居家,不著三屆。示有妻子,常修梵行。雖服寶飾,而以相好嚴身。遊諸四衢,饒益眾生。入諸淫舍,示欲之過。」也就是說,維摩詰這個人雖然是世俗入世之人,但依舊奉斥著清凈的行為,有妻子有孩子,但也常常親近梵行,雖然穿著華麗的衣服,但也是為了展現一種嚴肅的莊嚴相,遊歷四方,為的也是幫助眾生,哪怕出入酒肆的聲色犬馬之地,也是為了向人展示欲望之過,頗有點像像德國作家黑塞《流浪者之歌》筆下的悉達多。
《維摩詰經》在公元三世紀的時候傳入中國。他肯定了世俗世界,而不是讓人遠離塵世步入山林。他宣揚了一種「不舍世間而出世間」的思想,這種觀點不是超現實的,而是讓人走進現實,不離開世間。這種平等空觀的思想頗受到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垂青。所以維摩詰居士這一人格形象,從唐代王維、白居易開始,到宋代蘇軾、黃庭堅、陸遊,金代的元好問,直到明代陳白沙、王世貞等等,他們內心都將維摩詰作為一種理想的人格範式。維摩詰這個人物不再是過去東方那種傳統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不再有過去推崇的像釋迦摩尼、老子、孔子那樣的距離感,而是一位隨時暢遊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人物,隨時暢遊在世俗物質與精神智慧的人物,這確實是此前中華傳統乃至東方不曾有過的人物,兼具了既出世又入世的精神。
說到維摩詰的頭號粉絲,那必然是唐代著名文人王維,即王摩詰,他被後人稱為「詩佛」,在人生態度上,他亦官亦隱。《維摩詰經》對王維影響很深遠,唐代玄奘之後,大唐禪宗思想大興,王維的母親也師從普寂三十多年,普寂是神秀的弟子,王維自小就在這樣的家庭氛圍和大唐東方思想氛圍之下。王維後來退出朝廷之後,就開始「焚香獨坐」,「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王維引用《維摩詰經》原文或者化意的詩文多達三十多首,比如王維寫道:「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一旦領悟到了寂滅的快樂,這一生都覺得閑余安寧。也不必再想歸隱什麽輞川別業的事情了。人生和世間都是「空」的,人、我、生老病死都是「空」的。王維又寫,「眼界今無染,心空安可迷。」說的是人的眼界已經不再執著於色塵,內心也已經獲得空寂,還有什麽可迷戀的呢。「人莫不相愛,而觀身如聚沫。」、「逝川嗟爾命,丘井嘆吾身」、「身如聚末、身如丘井」等等,都是王維引用的維摩詰經典中的原話,用以形容身體就像空氣聚氣的泡沫一樣,和枯井一樣,本來是空的。維摩詰還比喻到,「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芭蕉樹的樹幹也是中空的,它不是實心的。「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我們都認為這個身體是存在的,但你看看自己小時候、年輕時的照片,又會覺得人生是場幻夢,這個身體只是暫且屬於你,終歸還是要耗盡的。「是身如影,從業緣現。」身體只是因緣所顯示出來的影像而已。王維又寫道,「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這里的「空病」也是摘自維摩詰原文,「唯有空病,空病亦空。」意思是說王維本想著向禪師請教「義心之義」,即人求意義、人求真理的心究竟從何而起,才想到自己這種求「空」的執著也是一種空病,自己的這種空執也是一種空。如果人類將山河的形勝都全在視野里,也會領悟到這個世界其實也是在法身中的,法身就是世界。
王維在這首《胡居士臥病遺米因贈》中寫道,「了觀四大因,根性何所有。妄計茍不生,是身孰休咎。色聲何謂客,陰界復誰守。徒言蓮花目,豈惡楊枝肘。 既飽香積飯,不醉聲聞酒。有無斷常見,生滅幻夢受。即病即實相,趨空定狂走。無有一法真,無有一法垢。居士素通達,隨宜善抖擻。床上無氈臥,鎘中有粥否。齋時不乞食,定應空漱口。聊持數鬥米,且救浮生取。」這首詩是王維去看望一位患重病臥床的朋友,為了開導他寫的。王維認為要明白自己的身體是四大構成的,及地、水、火、風構成的,緣聚就是有,緣散就是無。所以從時間尺度上講,從身體的本質上講,身是「空」的,是非有非無的。同樣,自己對於有和無,對於斷滅和恒常,對於死還是生的見解,這種執著的「分別見」也是一種煩惱,是一種病。如果自己能夠趨近於無分別的「空」的境界的話,這些引起煩惱的妄見就會消失,乃至可以說,其實世間現象本就沒有「真」還是「垢」的分別。學會像維摩詰居士那樣做到通達無礙,應該隨順自己的精神,振作起來,不要陷入分別。王維的這首詩也讓我想到維摩詰經典中有一句話叫做「煩惱泥中,乃有眾生起佛法耳。」也就是說,只有人在陷入了泥漿里,才會曉著去尋求真理。人只有在親身遇到死亡、自己遭遇到了重大的疾病、遭遇到慘痛的人生經歷時,才會去想到去尋求智慧,度過難關。
南懷瑾先生曾說,「一個人沒怎麽經歷過大的苦難、死亡,從小到大沒經歷過頻繁的病痛、無病無災活到大,他是不會想到去學這些的,所以苦痛經歷的人要感恩苦難。」而王維在《能禪師碑》中還曾寫道,「散花天女,能變聲聞之身,則知法本不生,因心起見。」而「天女散花」這個詞便是來自《維摩詰經典》的典故,講的是有一天維摩詰生病了,文殊和眾人前去探望,當時維摩傑房間里出現了一位天女,他聽見大家在談論所謂的大道理,於是想把花撒在眾人身上試一試,看看是不是真的懂了那些大道理。當花朵撒在菩薩身上時,都順利滑落了下來,但撒在其他聲聞眾身上時,卻粘在了身上,聲聞眾們想要去除掉身上的花,害怕犯戒,卻又無能為力。這時天女告訴他,「是花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這花本身並無分別,沒有香臭美醜善惡的分別,你覺得戴花沾花惹草犯了戒,是你自心分別,唯心作用而已。天女又說道,「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天女繼續斥責眾人,有分別心就不是佛法,無分別心才是佛法。「觀諸菩薩花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即真正的大乘有成就者,不會被花黏住,正是因為他們斷了分別想。對於花沒有香臭、美醜、善惡、存在與不存在等等的區別,天女又對眾人說道,「結習未盡,花著身耳。結習盡者,花不著也。」
結習是什麽,南懷瑾在《維摩詰的花雨滿天》中解釋為《俱舍論》的八十八結使,即很多人性上殘余的習氣沒有斷除的話,所以還是有分別心。接著又有人問天女,為什麽你這麽高的智慧和成就,為何不變成男人呢?因為當時古代重男輕女,認為有智慧的都是男性。而大乘思想反對重男輕女,主張男女平等。天女繼續斥責他說,哪有什麽男女區別,「一切諸法,無有定相,雲何乃問不轉女身?」世間萬法都是無常的,沒有定相的,為什麽你眼中的我就一直是女生呢?而我看你也不會永遠是男的啊,為什麽還要問我為何不轉女身呢。「是故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雖然這一世的生活中示現的是男身、女身,但只是形相上的,在本性上是沒有男女分別的,一切都是人的分別心在作用罷了。
其次要提到的是白居易,在白居易寫的《傳法堂碑》中記述了自己和惟寬的對話,白居易問了四個問題,問惟寬:「禪宗既然號稱『不立文字』。你是禪師,為什麽還要說法呢?」惟寬禪師寬容的一笑說道:「智慧體現於身口意,身是為『律』;口則為『法』;行於心就是禪。律、法、禪,這三者之間,是三也是一。所以說,應用雖然有不同的三種,其淵源卻是一致的。這就好比江、河、淮、漢四條江河雖然名稱不同,但水的性質並無多大的差別。因此,在悟道的人看來,律就是法,法不離禪。同樣,身口意又都不離於心。白居易你又何必要在他們中間妄加分別呢?」白居易聽了又問:「好,既然你說沒有分別,那麽,用什麽來修心呢?」惟寬說道,「此心沒有半點缺損,為什麽還要去修理呢?心本就是空空靈靈,汙染、清凈、一切思慮念頭都不會產生。」白居易又問,「汙垢的東西自然不可思念,難道連清凈的也不可思念嗎?」惟寬法師也反問道,「白翰林,金屑是不是很珍貴?」白居易回答說,「金子當然很珍貴了。」惟寬又問,「金屑既然很珍貴,將它放入你的眼中如何?」眼中落入異物的滋味,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難受。白居易當然也知道,惟寬法師說道,「禪心無念、無住,猶如人的眼睛,任何東西都不能存留,金屑雖然珍貴,落入眼里也就成了病。如同烏雲會遮蔽天空,白雲同樣也會遮蔽天空。」到此,白居易雖然懂了,但還是有一點疑惑不解,既不修心,也不思慮,成天懵懵懂懂的,這和凡夫俗子有什麽區別?惟寬說道,「凡夫虛妄執著,局限於自己的見解,以自己的習氣衡量一切,所以煩惱不斷。若是去除無明、分別和執著,就是真正的修行。而真正修行的人,既不能太強迫,又不能太倦怠,過分的強迫就近似於執著,太過於倦怠則落於愚癡。這就是修禪的心法要領。」
在這之後,有所悟的白居易在他的詩《自詠》當中,更是直接把自己當做了維摩詰,他寫道,「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今日維摩兼飲酒,當時綺季不請錢。等閑池上留賓客,隨事燈前有管弦。但問此生銷得否,分司氣味不論年。」白居易也自詡為白衣居士,可以且歌且酒且禪,把自己也當做了維摩詰。
如漢初隱士綺季一樣,維摩詰總是一種遊戲人間的態度來對待人世和現世。比如南懷瑾先生在《維摩詰的花語滿天》中寫道,「要做到同事菩薩很難,比如你愛打牌,我就陪你打,你打厭了,我們一起學佛法去,吃喝怎麽來都行,為的是渡人,但是對這些都不執著,自己在行功德而不自覺。」關鍵在於真正入了「不二」,即不偏不倚的空觀。什麽叫不二?文殊回答道,「離開語言、文字、分別識相,此為不二。」而文殊回答完了,請維摩詰也談談。維摩詰則是選擇了一句話也不說,此時無聲勝有聲,超越了單純的是與非、善與惡、垢與凈、有為與無為等的二元區別,而「不二法門」也就在其中。